一个痞子成为父亲的时刻, 是他真正长大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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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痞子终将佛前滚鞍下马

——在他成为父亲的时刻。

2013年9月7日下午，在北京一家名叫“福楼”的法国餐厅里，一场婚礼正在举行。

新娘叫王咪，新郎叫朱砂。 ▼

他们分别是作家王朔的女儿和画家朱新建的儿子。但是两位父亲，都缺席了婚礼。朱新建因为中风卧病在床，无法出席。而王朔为什么不来，据陈丹青的说法是：他扛不住，他没有勇气站在这儿。

曾经扬言“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王朔，却没有勇气站在女儿的婚礼上，要让陈丹青、冯小刚做代言。

王朔曾经写道：“我的问题在于想写一个和所有小说都不一样的小说。这想法十几年前一产生就把我将军将死了。这想法——可以叫它野心吧——毁了我的生活和家庭。我出去玩，到处演，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小说凑场景呢。我觉得小说才是真实、可靠的生活，其他的，演砸了。”

王朔“演砸”的，包括他自己的家庭。王朔曾经在饭桌上，给英达的情景剧起名《我爱我家》，此剧后来红遍大江南北。但在王朔自己的生活中，“我爱我家”矛盾得一塌糊涂。作为王朔唯一的女儿，要演好这个角色，殊不容易。

王朔曾经以为小孩是工厂生的

童年王朔（前排左一）与家人合影

在女儿大概15岁的时候，王朔像写遗书一样，给女儿写下了一封长信，后来集结为《致女儿书》。在这封信里，年过40的王朔这样向女儿介绍自己的父母：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每次需要别人指给我，那个正在和别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这个刚走过去的人是你妈妈。”

王朔对自己的父亲第一印象是怕。十岁的时候，他从保育院回到家，总是怕自己不能一下子认出自己的父亲。每次远远望到疑似父亲的身影，就魂飞魄散地奔回家，生怕被父亲发现在外面玩耍会遭打。

最怕就是正玩得高兴，身后传来父亲的吼声。以至于上初中时有一次王朔旷课和几个姑娘去王府井东风市场的餐厅吃饭，忽然听到厅堂内有人怒喊一声“王朔”，几乎昏过去，缓过来才发现是一端盘子的喊另一个端盘子的“王师傅”。

北京话吃字，王师傅仨字吼起来就变成了“王朔”。后来王朔就听不得别人喊王师傅，听了就心头一凉，头皮发紧。

王朔自己的童年，是在父亲的暴力中度过的，他说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挨打是父亲打他打到筋疲力尽，抽支烟，休息一会儿，缓过来继续打。当时年少的他跪在那里，看着香烟的雾气里父亲那张让自己感到心悸的脸，心想：要是和这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多好。同时也暗暗发誓：绝对不让自己的孩子将来也有这样的想法。

他真的做到了，在女儿的成长历程里，他没对女儿动过一次手。

王朔自己说：“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尽管这样，2001年王朔的父亲去世，他还是感到“上面连着的那条根断了。”

为了独居老爸王朔，女儿回国发展

为了“让女儿更开心”，王朔送中考前的王咪去美国读书

王咪在曾在一次和王朔的聊天中，无意说了一句：“做你女儿真倒霉。”

这句话戳中了王朔。他爱女儿，王咪小的时候，王朔喜欢捧着她的脸狂亲，生怕长大了就不能这么亲了，抱着女儿时又担心总有一天不能抱了。

但是最终，王朔和前妻沈旭佳离婚。王咪13岁时，随母亲移居美国，留下王朔在北京。对王朔一家来说，出国一开始并不意味着追求更好的生活，而是家庭破裂后的不得已。

王朔对此充满内疚：“我说我爱你，其实最基本的都没有做到——和你生活在一起。一个女儿对好父亲的要求其实很低对吗，只要他能和自己住在一起，这一条没有，再说什么也只能称为虚伪了。”

听到女儿说“倒霉”，他只能悲伤无奈地承认：“嘴里说最爱你，实际上从一开始就使你的人生像残月，这就是我，你讲‘倒霉’也不为过。”

王朔把离开妻女后的日子称为“做鬼的日子”。

去了美国后，这一家人还是无时不刻地惦记、联系着对方。

王朔告诉女儿，要小心她妈沈旭佳的开车技术：“你妈开车一贯鲁莽，像开推土机，你坐你妈的车，一定记着提醒你妈锁车，系安全带。”

在王朔的小说《和我们的女儿谈话》里，还写到一件事儿：母女在美国丢了房门钥匙，找锁匠开门，打越洋电话告诉他。他知道娘俩一个是马大哈，一个是马小哈，所以一早把两人的护照号、驾照号、信用卡号全记在电脑里，以备随时挂失。还写到，母女俩总是嘻嘻哈哈地去参加朋友聚会，他这边担心得要死：

“我觉得现在的太平像画在玻璃上，你们那边稍一磕绊，我这边就一地粉碎。”

促使王咪最终回国的原因，也是源自对父亲的爱。

有一次，身在美国的王咪突然发现联系不上父亲了，家里电话一直是忙音，电脑又不在线，她心急如焚，非常担心独居的父亲遇到了什么危险，不得不打电话给年迈的奶奶，让她去父亲的房子看看。结果是王朔前天晚上喝酒醉得不省人事，而家里电话又没挂好，气得王咪在电话里和父亲发飙，骂他是“白痴”！也是这一次，促使王咪回国发展。

婚礼亲爹玩失踪，躲在家里喂猫猫

王朔说可能会写一部关于猫的小说，就叫《永远是小孩儿》

对付王朔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老爹，也要有特立独行的态度。

2001年，王朔的好友梁左、哥哥王宇、父亲王天羽相继去世，加上婚姻破裂，对他来说，这是一段特别悲、特别黑的日子。他体会到了孤独的深刻。他在信中对女儿说：

“你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们都不在了的时候好陪伴你。爷爷和大大（王宇）在的时候我和他们很疏远，他们走了我很孤单。”

2007年开始，王朔逐渐从公众的视野狂潮中隐去，几乎不参加任何活动。陪伴他在家孤独写作的是两只美短折耳猫。一只叫多多，母猫，一只叫八步，公猫。

他过着极其规律的生活，早起早睡，而且越来越像一只猫。猫睡，他跟着睡；猫起，他跟着起。王朔说以前不理解女人看到小孩就傻乐，现在他自己看到猫，就跟女人看到小孩一样。

王朔不怎么见人。女儿结婚前两家人见面，王朔跟朱新建不熟，对方还生着病，王朔不能拉着人喝酒，一度很纠结见面说不上话尴尬。“我其实一直比较怕这种场面，不知道聊什么，加上我有童年创伤，怕见长辈和大人，至今不能习惯自己也是长辈了，感到很大压力。”最后还是因为有朋友陪着，才终于成行。结果大半的时间，他跟朱新建一起互相抽烟微笑，抽了大概得有一包。

最后，王朔还是没有勇气去参加女儿的婚礼。陈丹青说：

“别看外面怎么冥顽，但是他内心脆弱得很，今天他来了会哭得稀里哗啦。这是老一代叛逆者、摇滚客、愤青、激进分子、文痞、画痞变为善良父亲的时刻，是他们砍杀一生，佛前滚鞍下马的时刻。”

婚礼上，王咪提到自己的父母：“我特别幸运，有一对非常宽容我的父母，让我自由自在地成长，即使在离开他们的日子里，他们的爱，也一直保护着我……”

当王朔听到朋友给他转述的女儿在婚礼上的这番表达，忍不住潸然泪下：“作为一个父亲，能够得到女儿这样的评价，我已经很满足了，比让我得一个诺贝尔奖还欣慰。”

王朔《致女儿书》：

知道你小时候我为什么爱抱你爱亲你老是亲得你一脸口水？我怕你得皮肤饥渴症，得这病长大了的表现是冷漠和害羞，怕和别人亲密接触，一挨着皮肤就不自然，尴尬，寒毛倒竖，心里喜欢的人亲一口，拉一下手，也脸红，下意识抗拒，转不好可能变成洁癖，再转不好就是性虐待——这只是一种说法。

如果说我对你怀有深情，那也不是白来的，你一生下来就开始给予，你给我带来的快乐是我过去费尽心机也不曾得到过的，我跟人说过，没想到生一个孩子这么好玩。相形之下，养你所花的金钱微不足道，所以咱们俩要有账，开始就是我欠你。

你妈说过，我错过了很多你成长中的时刻。过去我还不太能体会她这个话，现在这句话每天都在敲打我。你妈这话有两层含义，一是替你不平，二是责我不懂人生什么重要。也只有你妈，能一语道出咱们俩的不可分，一份缺失就是两个人不完整。

这两年我一样样儿丢光了活着的理由，只有你丢不开。这些日子，是靠你振作起来的。你大概也这样支持了你妈妈。你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有力量很多倍对我们来说。不知把我的一生强加给你会不会太沉重。也很难过，一想到我没了之后，你妈妈、奶奶去了之后，你一个人还要在这个世上呆很久，为你自己操心，为你的孩子操心，就觉得带你到这个世界上来真是太不负责太自私了。

植物风一吹就繁殖了，人辛辛苦苦一年最多只能生一个孩子，孩子使人伤心，本来已经放下的，又要转身看，放得下自己，放不下孩子。又要做人。人还是挺美丽的，那样晶莹的质感，跑来跑去飘动的头发，突然嘴一撇滚落下来的泪珠。这么脆弱，美好，一下子就使人生充满了意义，就觉得死也不能解脱，特别特别绝望。

一乐·午后阳光